李新宇：鲁迅是如何看待“吃人”的？

李新宇：生于1955年。曾任教于曲阜师范大学和吉林大学，现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，同时涉及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。撰有《帝国黄昏：大清帝国最后的一抹笑容和悲怆》、《大梦谁先觉：近代中国文化遗产发掘》、《走过荒原：190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》、《中国共和那一天：晚清民国变局真相》、《故园往事》、《鲁迅的选择》、《愧对鲁迅》、《叩问陈独秀》、《走进胡适》、《鲁迅经典语录》、《呐喊点评》、《中国当代诗歌潮流》等。主编《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》、《中国当代小说发展史》、《鲁迅大全集》全33卷（与鲁迅之子周海婴合作）等。

01

每每想起鲁迅的“青年必读书”。

鲁迅的态度令许多人不解。从《集外集拾遗》中，我再次细读当时引起的争议。有人说鲁迅的经验是“偏见”，有人警告鲁迅这种对西化的提倡有卖国之嫌。鲁迅愤怒了，一再维护他的立场。然而，对那样的青年，鲁迅说什么？如何才能说得清楚？那样的人必然很多，大概现在比鲁迅那时更多。所以，多少年来，鲁迅的观点一直被认为是偏激的，或者是需要“正确理解”的。无论什么东西，一旦“正确理解”，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？有人在为鲁迅辩解，但我厌恶一些人为鲁迅所做的辩解。因为辩解常常成为化妆。对鲁迅做出符合时髦的极高评价，甚至捧上天，似乎他根本就不是人，然而，成为“神”的鲁迅，却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化妆师的摆弄。

几乎没有人公然肯定鲁迅“要少——或者竟不——看中国书”的主张。然而，我知道，那是鲁迅一贯的主张，而决非愤激之语。反对鲁迅这一主张的意见有许多种，反对的方式也有许多种，其中最艺术的一种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：鲁迅虽然主张不读中国书，但他读过大量中国书，正是光辉灿烂的传统文化造就了他的伟大。

其实，鲁迅在《坟·写在〈坟〉后面》中已经说过：“新近看到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，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需读好古文，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，其一却是我。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。别人我不论，若是自己，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，是的确的，为了教书，至今也还在看。因此耳濡目染，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。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，体格来。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，摆脱不开，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。就是思想上，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，时而很随便，时而很峻急。孔孟的书我读的最早，最熟，然而倒似乎与我不相干。……我主张青年少读，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，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，决不是聊且快意，或什么玩笑，愤激之辞。”

鲁迅的态度的确不是一时冲动，而是表达着他一贯的看法，一种真知灼见。在1919年1月16日写给许寿裳的信中，鲁迅说：“来书问童子所诵习，仆实未能答。缘中国古书，叶叶害人，而新出诸书亦多妄人所为，毫无是处。为今之计，只能读其记天然物之文，而略其故事，因记述天物，弊止于陋，而说故事，则大抵谬妄，陋易医，谬则难治也。汉文终当废去，盖人存则文必废，文存则人当亡，在此时代，已无幸存之道。但我辈以及孺子生当此时，须以若干精力牺牲于此，实为可惜。仆意君教诗英，但以适应时代之思想为第一谊，文体似不必十分决择，且此刻颂习，未必于将来大有效力，只须思想能自由，则将来无论大潮如何，必能与为沆瀣矣。少年可读之书，中国极少……” 

我相信鲁迅的真诚，也赞同他的见解。

02

中国是讲究仁义道德的，而且以仁义道德骄人，所谓“中国道德文明第一”是也。然而，鲁迅在《狂人日记》中通过狂人之口说：“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‘吃人’。”

“吃人”，这是鲁迅对中国传统文明的形象化概括。尽管一些人由于文化爱国主义情感而不愿承认这个基本判断，但是，我以为，那种试图把鲁迅这一概括限制于某一个方面的做法是徒劳的，也是有害的。

只要走近鲁迅，就不能不承认，这是他对传统文明的整体概括和基本评价。无论以艺术形象进行象征性揭示，还是以直白的叙述和议论表达，鲁迅都反复地表达着这种见解。我忘不了鲁迅那让我一见之后就永远无法忘记的句子——

所谓中国的文明者，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。所谓中国者，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。

这种整体评价使一些人不以为然。但是，我想，那主要是感情上难以接受，而感情上之所以难以接受，又主要是因为不习惯一个真相被鲁迅如此直截了当地揭穿。事实上，没有人能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反驳鲁迅的结论。

有些人试图把它看作是鲁迅对某个具体问题而发的愤激之语，但是，他们没有注意到，鲁迅虽然也难免愤激，但唯独这“人肉筵宴”却决非愤激之语，也非偏激之论。虽然鲁迅的文章不是以严谨的论文的形式写作的，但是，它明显地经过缜密的思考和论证。因此，它是直觉的，也是逻辑的。

谁能否认这一经过深入分析之后做出的学理化的解说呢？——

有贵贱，有大小，有上下。自己被人凌虐，但也可以凌虐别人；自己被人吃，但也可以吃别人。一级一级的制驭着，不能动弹，也不想动弹了。 

鲁迅从古代经典引出一套完整的等级制度为证：“天有十日，人有十等。下所以事上，上所以共神也。故王臣公，公臣大夫，大夫臣士，士臣皁，皁臣舆，舆臣隶，隶臣僚，僚臣仆，仆臣台。”又从现实的实践揭示出它的巩固机制：“但是‘台’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？无须担心的，有比他更卑的妻，更弱的子在。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，他日长大，升而为‘台’，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，供他驱使了。”“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，吃掉别人的希望，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。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，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，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，被吃，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，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掩饰。”

正因为这样，这吃人的筵宴便一直排下去。

中国文明自近代以来的衰弱是任何卫道者都不能不承认的，但是，悠久的古代文明却在很多人的心中闪闪发光。它成为逃避现实败落这一事实的精神避难所，甚至成为打肿脸充胖子的资本。悠久的古代文明真的光辉灿烂吗？鲁迅的回答很让一些人扫兴。他说：“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‘人’的价格，至多不过是奴隶，到现在还如此，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，却是数见不鲜的。”过去的文人有谁这样做过？今天的所谓“知识分子”又有谁能如此直面现实和历史？只有鲁迅，一把撕破各种伪装，使堂皇的结论暴露出虚伪。在鲁迅看来，中国的历史不过如此：

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，修史时候设些什么“汉族发祥时代”“汉族发达时代”“汉族中兴时代”的好题目，好意诚然是可感的，但措辞太绕弯子了。有更其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——

一、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；

二、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。

如果说“人肉的筵宴”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静态概括，那么，“两样时代”则是对中国既往历史的动态的描述。

鲁迅的确厉害，一纵一横，概括了中国文明的全部，一网打尽，不给他所厌恶的庸人留有任何余地。

鲁迅因此而成为中国传统文明的掘墓人和末日宣判者。

鲁迅说：“扫荡这些食人者，掀掉这筵席，毁坏这厨房。”

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否定态度当然不合时宜。有谁理解他呢？嘲笑他的人正在多起来，因为鲁迅竟然不自量力地与整个传统为敌。诅咒他的人也正在多起来，因为鲁迅未能辩证地对待传统，中国伟大而灿烂的文明是断送在鲁迅的手里了！

然而，文明的发展虽有偶然，铁的逻辑却不可更改。居于中国土地上的中国人要像人一样地生活，怎能不拼命走出你所说的“两样时代”，挣脱那“人肉筵宴”的网络束缚！

具有现代品格的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前仆后继为现代化泣血呐喊，也不过是看到了这唯一可能摆脱绝望的希望之路。

03

“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，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，而这聪明，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。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又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，古书实在太多，倘不是笨牛，读一点就可以知道，怎样敷衍，偷生，献媚，弄权，自私，然而能够假借大义，窃取美名。再进一步，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，无论怎样言行不符，名实不副，前后矛盾，撒诳造谣，蝇营狗苟，都不要紧，经过若干时候，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；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，将来仍不失为‘正人君子’。”

“孔夫子的确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，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，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，为民众本身的，却一点也没有。这就是‘礼不下庶人’。”

“老子书五千语，要在不撄人心；以不撄人心故，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，立无为之治；以无为之为化社会，而世即于太平。” “有人撄人，或有人得撄者，为帝大禁，其意在保位，使子孙王千万世，无有底止，故性解（Genius）之出，必竭全力死之；有人撄我，或有能撄人者，为民大禁，其意在安生，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，故性解之出，亦必竭全力死之。”

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主体。概括的说法就是“人肉筵宴”。鲁迅已经宣判了它的死刑，并为掀翻这人肉筵宴而奋斗了一生。然而，鲁迅是多么弱小呵，他那瘦弱的身体怎么掀得动这庞大而坚实的桌子？

一切复活它的意图，当不难理解。

因此，破坏了的宴席可以重新摆上。餐厅装修得更加辉煌。

然而，因为有了鲁迅，总会有一双双眼睛，越出没有灯光的窗口，穿透黑色的夜空，投向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！

【更多文章】

点击上方公众号，获取最新文章

👇点击【阅读原文】购买李新宇先生签名书